A Thousand Oceans VI

　　幾天後的晚上，薇若妮卡毫無預警夜敲克魯克斯大門。玫爾爵菈前去應門，注意到女遊俠站在夜風裡，只穿著起居服，沒披外套，玫爾爵菈立刻把薇若妮卡拎去書房給費爾席克，煮了杯熱牛奶，然後吩咐肯恩丹特跑一趟格禮浮家，通知格禮浮的家人薇若妮卡的行蹤。

　　薇若妮卡見到費爾席克，當下衝過去抱著他哭得唏哩嘩啦，費爾席克嚇得一愣一愣，勸了好久才暫時把小女孩安撫下來。考量到年齡相近，費爾席克帶薇若到路爾房間，打算讓她在那借睡一晚，一方面也好奇的想從薇若身上搞清楚狀況。

　　薇若妮卡語敘跳躍，邊哭邊交代晚上跑出家裡的原因：上次的舞孃又來了，還跟威廉關在房裡商談很久，她坐在門外偷聽，聽到兩人談論外公，還提到威廉要回舊大陸。對薇若妮卡來說這件事情簡直晴天霹靂，她知道如果威廉已經做下決定，那絕對沒有翻盤空間，而所有認識的人裡能夠跟威廉制衡的只有費爾席克，所以她選擇披夜來克魯克斯家求救。

　　費爾席克不太明白薇若敘述的幾個重要環節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卻隱約聽出她的意思：威廉打算繼承爵位。

　　認知到這一點讓費爾席克百感交集，心裡亂哄哄的無法冷靜思考。老實說，他完全沒有精神安撫薇若，一想到說了這麼久、發了這麼大脾氣，最後威廉還是要走，他就不曉得該如何排解自己的挫敗。黑髮斥候抱著、拍著薇若的背，直到女孩哭累，聲音啞了，他才勉強擠出慘淡的笑容，湊在薇若耳邊安慰。

　　「妳哥哥很愛妳，所以妳應該相信他。威廉不會隨隨便便離開妳。」

　　費爾席克緊摟著她的肩膀，有節奏的搖晃催眠，幾分鐘後，筋疲力竭的女遊俠闔上眼睛，靠著費爾席克的胸膛累得睡著了。

　　刷完牙回到房裡的路爾看到哥哥和薇若，不明就裡的偏著頭，費爾席克揮揮手，要他到廚房吃過消夜再回來。

　　「哥哥，我剛刷好牙……」

　　費爾席克沒理他這句話，注意力全在睡下的小客人身上。可憐的男槍手只好暫時迴避，聽哥哥的話到樓下覓食。

　　不用想也知道，接到通知的格禮浮家一定是派威廉來接妹妹，費爾席克故意拿了本書到客廳閱讀，事實上有點坐立不安的等訪客到來，幸好當時客廳活動的家人不少，他的舉動意外一點也不突兀。

　　肯恩丹特和威廉明一起進了屋。威廉脫下風衣，讓玫爾爵菈掛起，先確認薇若安全無虞之後，威廉的情緒穩定許多，費爾席克隱約聽見威廉詢問起自己，詢問玫爾爵菈這幾天他是不是還會徹夜不歸。聽到這問題讓費爾席克有點不開心，但心裡又矛盾的有了期待，玫爾爵菈將他的行蹤據實以告：當家近日都待在家裡。威廉的回應比起那天平靜得多。

　　格禮浮的斥候於是一步一步走向客廳，先和艾爾亞勒打招呼，再跟卡克妠絲點頭致意，接著幾乎筆直朝他走來。費爾席克低著頭，假裝看書，卻以全身感官注意威廉的一舉一動：他聽著威廉的腳步，感覺威廉的呼吸，眼睛斜斜瞄著威廉的影子，威廉身上淡淡的菸草味……跟誰抽的菸？

　　費爾席克倔強的維持不理睬的姿勢，好像並不樂見威廉的拜訪，卻又專注的想抓住威廉每一個反應。

　　「威廉威廉威廉──誰把你滾過來的！今天有沒有帶奶油泡芙給我！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穿著睡衣的北黎基忒聽說客人來訪，興高采烈從自己的房間裡衝出來，衝向威廉吊在他身上。

　　「我今天不是來玩的，北黎，也不想想現在幾點，哪有甜點店還開著。」

　　威廉給了一抹微笑，但與平常的應答比起來，少了玩笑的情緒，如果換作其他人就會明顯感覺威廉現在沒心情打鬧，但這是北黎基忒，少根筋很正常。

　　「哎──泡芙！剛剛路爾把最後一塊巧克力捲餅吃掉了，我現在好餓好餓！」

　　拿著啃一半的捲餅走出廚房的路爾聽到這話愣了愣，尷尬的解釋：「北、北黎姊姊，是哥哥叫我……」

　　「不管不管臭威廉我要吃奶油泡芙～」

　　「今天沒有，下次拜訪再補給妳。」威廉眼睛盯著沙發上的費爾席克好半晌，接著轉看向玫爾爵菈：「給你們添麻煩了，薇若呢？」

　　「哭累了，睡在路爾房裡。」

　　「威廉，薇若怎麼了，為什麼一直哭？」路爾湊近灰髮斥候，很明顯因為威廉的拜訪有了好心情：「功課很難嗎，還是跟人吵架？」

　　「沒有，我想只是家裡有客人來，嚇到她。」威廉拍拍路爾的頭，這親密動作讓路爾喜孜孜的笑了。

　　「威廉，你要讓她在這住一晚，還是帶她回去？」玫爾爵菈問：「如果要住，我再去準備一條被子。」

　　「她剛剛睡下嗎？」

　　玫爾爵菈挑起一眉，示意費爾席克，只有費爾席克知道。

　　費爾席克沒理睬，手邊還故意翻了一頁表示自己在看書。威廉望著玫爾爵菈，又重複一次問題：「她剛剛睡下嗎？」

　　玫爾爵菈聳聳肩：「大概吧。」

　　威廉明煩躁起來，往前幾步拉近與費爾席克的距離：「費爾席克，我認真問你問題，你還要跟我鬧脾氣？」

　　「睡了就睡了，問這麼多囉嗦。」

　　「費爾席克，薇若什麼時候睡著的，有沒有一個鐘頭。」

　　「……有，一個半鐘頭了。」

　　「謝謝。」威廉冷淡道謝，瞥開視線對玫爾爵拉說話：「麻煩妳，我先看看薇若的狀況再決定可以嗎？」

　　「都好。」

　　眼看威廉就要走出客廳，費爾席克生起氣來。明明確定要回舊大陸，卻還裝作若無其事不願告知，這傢伙把當時答應他的話當成什麼了？

　　費爾席克怒摔手中的書，力道之大，在客廳活動的家人都嚇了一跳，每個人紛紛停下動作，有所顧忌的看著費爾席克，威廉也停下腳步，轉身凝視他。

　　費爾席克摔的是他自己很喜歡的一本攝影集，因為翻過太多次，線裝的部分早已脫落，情緒性的粗魯輕而易舉讓書本解體。

　　不知道為什麼，費爾席克在家人面前摔書的動作反而讓威廉冷靜下來，他放低視線望著那本書，過了會兒又望著沙發上的黑髮斥候，從原本衝突的態度轉而溫和，走近並將散落的攝影集一一拾起。這番改變卻讓費爾席克委屈，固執的不願抬起頭，他強忍把疑惑和不滿一股腦出口的衝動，與威廉僵持的意思很明顯。

　　察覺到兩人間詭異的氣氛改變，還在客廳的成員都識相的移動步伐，卡克妠絲把北黎基忒拖出去，其他人也離開，留下空間給兩名斥候。

　　費爾席克坐在那，還是不願看威廉。威廉沒辦法，把攝影集擱到矮桌上，走到他面前伸出左手揉著他的頭髮，確定這個動作不被討厭後，威廉蹲下，這是兩人今晚第一次四目相接。

　　「你在氣我什麼，氣到把你喜歡的作品集摔壞。」

　　費爾席克不作回答，完全以沉默延續冷戰。

　　「費爾席克，我不喜歡也不擅長跟你吵架。」威廉用他特有、很有感覺的異國口音，放慢說話速度輕輕的表達，期間一直撫摸費爾席克的頭髮：「你清楚我對你的感覺，卻好像無視這件事情和某個我查不出的人喝酒，連續幾天都宿醉回家。我知道你沒有允許我的干涉，但我要告訴你我忍不下這口氣，我會發火是因為不明白你的態度，我以為至少對你來說我有點特別。」

　　威廉這一刻對費爾席克釋出的溫柔，讓費爾席克有種被弄錯對象了的錯覺。他惶惑的移開眼神，身體輕微打顫，然後撇開頭，避免威廉手掌的碰觸。

　　威廉只好收回手，保持在他身前待著的姿勢不變，或許期待費爾席克可以回答些什麼。

　　「你去查跟我喝酒的人？」

　　「你要生氣就生氣吧，你不肯說，我想我總有權利知道情敵是誰。」

　　他根本沒跟任何人喝酒，他是自己一個人喝──費爾席克欲言又止，一部份的內心想告訴威廉明，另一部分卻礙於面子和脾氣硬是不肯坦白。

　　因為威廉還是要走……費爾席克想。如果威廉終究要離開新大陸，費爾席克絕對不要在這種時候給威廉好過。

　　眼見費爾席克不怎麼理睬，威廉嘆口氣，站起來，費爾席克反而因為他的高度改變而抬起頭，但威廉讀不太出費爾席克的想法。

　　「我帶薇若回家，稍後不特地過來告辭了。」

　　「等等。」

　　出乎威廉意料之外，費爾席克居然開口叫住他。威廉詫異的停下動作，認真的凝視費爾席克。

　　費爾席克的確有話想說，威廉卻等了很久也沒聽見下文。他不懂，只能更耐心傾聽，但費爾席克顯然好半天都難於付諸言詞。

　　黑髮的斥候問不出口，他的面子不允許他主動質問，關於威廉不對他坦然即將回鄉的決定的理由。如果，威廉的確出於惡意不願對他透露？如果他其實中了威廉的詭計，在乎威廉在乎得比威廉對他更多，他一點也不想驗證自己或許在這方面輸慘了的事實。

　　「……威廉明……」

　　費爾席克聲音沙啞，威廉可以聽出他語敘裡的艱澀感。事實上，威廉完全不懂費爾席克何故會有如此強烈又受傷的情緒。

　　「這邊的一切……不比亞本德沃夫的頭銜重要？」

　　聽到費爾席克的問句，威廉酒紅色的瞳孔微微縮了起來。他不太明白費爾席克問這句話的動機，但如果單就問句本身，要回答實在太困難了。

　　他根本無法向費爾席克解釋他國籍認同的價值觀，更遑論奢望費爾席克了解接受。

　　威廉凝視著費爾席克，漂亮的嘴唇抿得很緊，從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會回答這個問題。費爾席克與他相望，堅持了一陣子，然後才對於得到答案心死。只不過一方沉默不語的考量，跟另一方得不到回應所作的預想，有著天與地的距離。

　　費爾席克眼睜睜看著威廉走出客廳，不敢相信威廉居然一個說法也不提就離開。威廉由路爾領著，拐彎上樓，幾分鐘後，抱著熟睡的薇若出現在玄關處，他真的沒有再往這邊接近一步，玫爾爵菈替他開門，北黎基忒借了件小外套讓薇若披著，然後威廉明踏出克魯克斯家，玫爾爵菈闔上門板；正好一陣風吹來，於是大門倏然密闔的音量，彷彿重重賞了費爾席克一巴掌。

　　費爾席克明白他這次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