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tz for Family III

　　威廉‧格禮浮睡醒的時候，是從一個新的女人的床上起來。

　　那女人的房子位於二樓，一棟有著藍色瓦片的木造建築，臥房面街的窗戶大開，可以聽到街上窸窣的人聲，冬日陽光如雨點般絲絲灑落，晶燦似水晶。

　　身邊的女人發出嬌嗔的囈語，拉了拉威廉的手，威廉沒有理會，逕自拿起床頭櫃上的懷表看看時間，九點多，不算早，自從札肯攻城戰之後就沒回家報到，是該回去一趟。

　　邊這麼想，威廉邊拿起四周散落的衣物一件件穿上，最後隨意將皮草外套當披風般掛在肩頭，立普圖衛的冬天不算很冷，不過早晨溫度總是低的。

　　威廉喜歡冬天，他怕熱，但很喜歡冷。

　　「我走啦，有緣再見。」右手比二在太陽穴附近俏皮地行個禮，然後揮出，嘴邊是半咧著的揶揄笑容。

　　女人嗔怒的朝他丟去一只枕頭，把臉埋入被單，也不理他。

　　威廉隻身離開女人的住所，推開一樓大門是鋪著石磚的人行道，馬路部分則是裸露的黃泥地。立普圖衛屬於貝斯法紐娜女王直屬腹地，本土對於此處的控制無疑是三座主城中最根深柢固的。海灣城市科茵福羅的商人公會總為了稅金問題與本土發生衝突，位於內陸的山城奧修又路遠地偏，因此由林頓男爵所管轄的這座城市，可以說最為接近激進派口中「本土走狗聚集處」了吧。

　　至於格禮浮家族會在三座主城中選擇立普圖衛作為固定的落腳之地，和本土派或所謂的新大陸派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就單以威廉來說，他根本沒興趣、也從沒搞懂關於貝斯法紐娜與另外幾個國家之間的恩怨情仇，更不想介入帝國和聯邦派系的紛爭。雖然只要繼續留在新大陸，總有一天會身不由己地捲進這場鬥爭，但在那之前格禮浮家族對於「別人的家務事」向來敬而遠之。

　　會挑立普圖衛只是因為這裡的風景氣候，立普圖衛很少下雨，一年四季涼風徐徐，陽光晶燦如雨。這裡不像位於山谷的奧修難免早晚溫差大，也不像海港型的科茵福羅總瀰漫著濃厚的濕氣。

　　順著住宅區的小巷子穿街而過，威廉腳步輕快地走到皇后大門附近。這一帶因為離城郊不遠，出入城鎮方便，自然而然成了早上新鮮蔬果肉類的聚集之地。披著皮草外套的威廉雙手插著口袋，有一搭沒一搭的想順便買些番茄回去。

　　「唷，保羅，好久不見。」威廉笑瞇瞇的和肉攤旁邊一名廚師裝扮的男人打招呼。范保羅‧德納耶茲原本是義利埃人，作為補給部隊的軍官曾經參加與佛利斯帝雅的三年戰爭，在那之後成為一位能夠將各種食材轉變為可口料理的天才型戰鬥廚師，為了尋找從沒見過的食材而來到新大陸，定居在立普圖衛。

　　這位有著乾淨的臉孔，細長而溫和的眼神，比誰都有料理熱誠的年輕廚師，一直是不少立普圖衛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平常總是和善親切，一旦提到與本職有關的事情又會異常固執的堅持自己的理想，如此兼顧感性與理性的他，在立普圖衛的居民中是相當突出的一輩。

　　他看見威廉悠哉悠哉晃到自己面前，不經意地拋出招呼，雖然明明和對方相當熟識──不對，就因為太熟識了，范保羅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當格禮浮家族作為開拓移民剛剛踏上立普圖衛不久，范保羅便與他們認識。現在算算，一年多一點的日子，如果早點認清格禮浮家的斥候是什麼德性，那就好了。

　　「……又要裝新手叫我帶你參觀立普圖衛？」總是和和善善的戰鬥廚師，此時握刀的手正冒起青筋。

　　「哈，還記仇啊，在意的話就輸了，都這麼久以前囉。」

　　當時雖然到立普圖衛落腳只有一周時間，像威廉這種狡猾的男人，說不定才到城鎮半天就已把城市摸得滾瓜爛熟，連哪一間酒館的啤酒有摻水都一清二楚。但他卻以人生地不熟為理由，搭上沒有防備之心的戰鬥廚師，就這樣拐了年輕的范保羅整座城市的跑。一次、兩次還好，威廉卻一天之內不厭其煩的用各種理由把范保羅騙出崗位，一下子說發現新食材，一下子又說誰想吃家鄉的異國料理，直到好幾個星期過去了，范保羅才幡然醒悟自己原來被威廉耍在手心裡玩。

　　「上次被你灌醉丟在酒館裡，還好意思出現！你甚至連酒錢都沒付！」

　　「如果酒醒的時候我在身邊，你就不會生氣了嗎？」

　　范保羅推開威廉搭過來的手：「不要對我動手動腳。」

　　「抱歉。」威廉收回手，動作很紳士：「不喜歡，我以後不這麼做。」

　　范保羅無言的看著他，忽然領悟有的時候無言才是最好的回答。

　　市集的人群開始湧現，范保羅不再理會威廉，轉身做起生意。沿著街道，威廉走走看看，販賣新鮮蔬菜與水果的攤販前方，站著一名佩雙軍刀、全身白衣的獨眼女人。

　　「這不是克魯克斯家的北黎基忒嗎？」

　　克魯克斯家位於奧修城郊的都林安河畔，如果不是有特別事情，他們不會特地來立普圖衛購物，而所謂的特別事情，譬如說……購買限定口味的布丁。

　　費爾席克身為克魯克斯家極有威嚴與份量的家長，私底下有著與身分相較十分矛盾的喜好，喜歡吃布丁。克魯克斯家可以一日沒麵包，但不能一日沒布丁。

　　北黎基忒‧克魯克斯小費爾席克幾個月，是個愛玩又愛胡鬧的任性小麻煩，從以前就老是纏著大哥惹是生非，對於你追我跑的耍弄哥哥刀子口豆腐心的個性樂此不彼。雖然如此，因為年紀相近，最維護大哥的首要親衛隊長絕對非北黎基忒莫屬。威廉過去已經因為無數次招惹費爾席克過頭而在暗巷裡被北黎基忒逮個正著，拎著衣領氣衝衝的理論，儘管只要不扯到費爾席克，這兩人交情還算不錯。

　　「唷，威廉，好久不見啊。」

　　北黎基忒向來都靜不太下來，好比邊和威廉打招呼的時候，她的手正勤快的挑選攤位上各種口味的布丁。

　　北黎基忒旁邊有個白色的龐然大物飄來飄去，一開始威廉還納悶那是什麼，走近一些，才認出是克魯克斯家另一個成員──艾爾亞勒的召喚物，白死神。

　　白死神的主人艾爾亞勒是個熱愛咖哩的笨蛋，一年四季總是維持著面無表情，好像永遠都在沉思什麼哲學方面的大道理，但只要觀察得夠久，就會發現他只是太會發呆而已。就算不發呆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只有咖哩，這就是為什麼他正站在隔壁的攤位狀似苦惱的挑選南洋咖哩香料。

　　「你……」他突然拍了拍威廉的肩膀，語重心長：「……會不會煮咖哩。」

　　至於被召喚出來的白死神正和一隻小白虎玩在一起，小白虎名叫阿水，克魯克斯家的招牌寵物，這小東西同時被戴著墨鏡的路爾抱著。冷不防遇到威廉，路爾退縮的後退半步，但又因為心裡那無法掩藏的期待而不願再後退。

　　「路爾小親親，你也來立普逛街？」威廉依舊沒有把衣服穿好，維持吊兒郎當的笑容，與此同時能夠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髮香味，即使再笨的人也能猜出這是什麼意思。

　　「嗨……嗨。」很微弱的聲線，幾乎要被周遭人群的叫賣聲淹沒，雖然他心裡隱約明白正是這種過於膽小的個性讓他無法獨佔威廉的注意力。

　　「上次狩獵之後還有去里翁平原嗎，帶其他新手開拓的時候如果一直發呆，就算成為大師也不能算獨當一面的槍手，這個壞毛病要改過來，路爾。」

　　又來了。認真的時候總是嚴肅的叫著他的名字，不會故意使壞加上小親親三個字。威廉雖然私生活方面放浪成性，擔任斥候這個職位卻比許多人都熱切盡心，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十分努力地取得大師資格，隻身潛入死者之地獲取珍貴的羅嘉立歐。他很貪心，既希望替家族擋下難纏的首領級怪物，又企圖做好急救與防禦工作，甚至為了千鈞一髮能夠發揮作用而將各種操拿匕首的技巧修練到水準以上。

　　只要不勾起威廉的玩心，他其實是以對待弟弟般的態度期待路爾的成長，這種情況下叮嚀和建議永遠多過虛晃的花言巧語。與總是輕鬆笑鬧的前一陣子相比，威廉最近單純把他當弟弟看的時候多了太多，幾乎超過兩人相處的一半時間。

　　「嗯……我……我……」

　　但是除了路爾，應該還沒有人發現這般變化，就連路爾也是前幾日才察覺事情正逐漸褪色。哥哥的那只耳環因為威廉的碰觸，閃爍著的光芒反照在路爾眼底久久不去，他過去所專屬的仰慕對象或許不會一直是他一個人的寶物，即使他再怎麼珍惜也不可能。

　　威廉怪異的看著路爾，心想這傢伙怎麼異常沒有精神。他的手一耙，把路爾額前的頭髮帶開，親暱的湊近。

　　「路爾小親親，看到我心情不好？」

　　「哪、哪有……」

　　不可能有人不願意親近太陽，只不過付出之後一但遭到遺忘總是冷得令人難受，就是這種陷入兩難的矛盾心情讓路爾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威廉的注意力從來不會只停留在某一處，從來不會……大概吧。

　　路爾因為心底的這般想法而傻笑著，陽光被葉片剪開，映襯他的笑容。這幕情景讓威廉不由得稍微安靜，過了會兒輕輕的摘下路爾的墨鏡。

　　「啊，威廉──」

　　還來不及阻止，路爾的墨鏡已經落入威廉手裡。他把玩著，然後重新替路爾戴上，在他耳際處有意無意地擦了一下。

　　「莎士比亞劇本裡有句話是怎麼說的……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他露出一抹壞壞的笑容：「路爾小親親不管怎麼變我都喜歡，雖然金髮可能更好一點。我們初識的那片里翁平原，把你天生的髮色襯得很耀眼。」

　　路爾才聽到這話，兩頰泛起潮紅，全身的肌肉僵住。

　　他的眼底閃過一抹光采，心跳加速，威廉的溫柔讓他心裡放棄的某種念頭死灰復燃。一直以來總是明白威廉不過鬧著他玩，沒有對他真心，但卻輕易地被威廉聲線所描繪的一句話牽引情緒，從未有過的勇氣湧上他的喉頭，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有希望。

　　幾乎篤定地下定決心，路爾抬頭看著威廉。

　　「那個……威廉，我……」

　　「對了，費爾席克最近好嗎？」威廉毫無預警的問，他問句中的人名讓本來卸下防備的路爾嚇了一跳，出口的話立時吞回肚裡，武裝地別開視線。他的頭低得很低，抱著白虎阿水的手不由自主越抱越緊，這變化讓阿水疑惑的轉過頭用水汪汪大眼睛盯著路爾，路爾卻只露出苦笑。

　　「嗯……嗯……」

　　「那傢伙不會生病了吧，上次跟他說我家有海星口味的布……靠！媽的，這一坨白色的東西瘋了嗎！」

　　隨著威廉越說越多，路爾的頭越來越低，他懷中的阿水忽然很不開心的跳到威廉身上，張嘴一陣猛咬，爪子還囂張的抓了幾把。

　　「威廉！」路爾那瞬間忘了自己的尷尬，緊張的抱開阿水：「威……威廉你有沒有怎麼樣？」

　　聞聲轉頭的北黎基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轟然大笑：「好蠢威廉哈哈！你居然被阿水咬！」

　　「靠！牠有爪子有犬齒，被咬很奇怪嗎！」

　　「有爪子跟被咬是兩回事啊哈哈哈哈哈！」

　　「看我把這團棉花糖抓起來剪指甲剔牙！」

　　「不不不不不不──亞勒白快來把阿水抱走！」

　　笨笨的艾爾亞勒聽北黎基忒的吩咐抱起阿水，北黎基忒大聲取笑威廉的同時也絆住他追趕阿水的路，路爾則慌慌張張抓住威廉的手。

　　「治療師……治療師！哪裡有治療師，威廉你流血了先過來止血！」

　　「……路爾，我自己就是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