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tz for Family XXXI

　　誠如賈絲明所說，西恩‧銀嶽不在自己的辦公廳內。威廉熟門熟路帶費爾席克進入書房，門口任秘書的文官並沒有阻止。一般來說，這些官員不太放任訪客獨留書房，畢竟如果訪客有心，許多機密可能因此洩漏出去。正確的程序應該是等候首席，或者至少兩名以上的文武官隨侍等待。

　　「你真的挺有門路……」

　　「不，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西恩不喜歡一堆人在他房裡進進出出，他的手下能進到裡面的本就沒有幾個。」

　　費爾席克坐在書桌對面的椅子上等待主人歸來；威廉雖把外套擱上另一張椅子，卻在房裡到處走走看看。他最後停立於咒師首席的書櫃前，那書櫃寬有數米，是百年以前的古董款式，採用色澤飽滿的實心核桃木構成，擺放的書籍有泰半比書櫃本身還更古老。

　　「純白大地的手抄詩集居然已經被找到了？」威廉‧格禮浮的手指本來一一滑過書背，此時正停留於一本書皮幾乎剝落的小冊子旁。從費爾席克的方向，雖然看不清楚書的標題，聽威廉這麼一說也詫異地挑起眉毛。

　　「純白大地詩集……不是早亡佚好幾十年？」

　　「算他厲害，真的找到了。」威廉將那本書從書櫃上取下，小心翼翼翻看內頁。書的裝訂邊狀況非常不好，膠水乾裂，百年以前的紙質也泛黃龜裂，幸好墨水顏色淡了，依然清晰可辨。

　　「相似年代與地域的書籍，我只在兩個地方看過；朱涅考的書櫃上、再來就是外公的圖書館。」

　　一名套著輕甲與披風的年輕男人走進書房，手中托著兩杯咖啡、糖罐、奶精，還有配咖啡用的一碟鈕釦巧克力。他的腰上繫著一柄西洋劍與一柄短劍，可以辨認是擅長使用輕劍的騎士。

　　「洛德斯，西恩今天很忙？」威廉一邊翻看詩集，一邊好奇地向對方詢問狀況。畢竟通常白天西恩人都在自己的辦公廳，鮮少遇到需要銀嶽家族首席咒師外出赴約的情形。

　　「銀嶽大人到科茵福羅一趟，這時間也差不多回城了。」

　　對方客客氣氣地回答，放下糖罐和奶精。正這麼說著，威廉和費爾席克聽到書房外的迴廊傳來一些聲音，威廉挑起眉毛：「還真準啊……」

　　西恩‧銀嶽的議事書房位於名人之屋西側，須經過迂迴並飾以玫瑰窗花、鋪整細紋織錦地毯的長走廊，繞過直角彎之後才能到達，也因此從議事書房向外望，是看不到彎角彼端的情形，費爾席克只能分辨正有兩到三人的腳步朝此接近，其中一人顯得氣急敗壞。

　　「如果無論如何您都如此執意，此舉將同等於破壞名人首席與公主間的信賴！即便如此您也一意孤行嗎！」

　　「囉嗦。」一道低沉的聲音制止前一道因著急而高亢的音調，開口說話的人聲線雖然好聽卻讓人感覺距離：「名人之屋無須為黃毛丫頭大驚小怪提出任何舉措，我西恩‧銀嶽更不需要。如果知趣最好現在離開，別讓我毫不客氣下逐客令而使你顏面盡失。」

　　「您……您！」

　　「拖走他。」

　　說這話的人剛好拐了彎，步上筆直通往議事書房的走廊。那是一名年紀頗輕的男人，輕得讓費爾席克些微訝異。對方有著柔軟如雪地般光澤的頭髮，鷹似的銳利深邃的眼神，一道深褐色的疤痕橫陳在上額至左眼，看得出來這道疤痕曾經很深，儘管破相卻無法掩藏男人本身的英姿勃發。他身穿以白為主色的首席禮服，胸前是領巾和別章，戴著絨質手套的手握著一柄半透明的冰晶權杖。

　　年輕男人臭著一張臉斥退跟在旁邊身穿迎賓館制服的男人，費爾席克認出後者是加菲莉薇拉公主身邊的秘書長，這男人由於職務之故，只可能為與公主有關的事情外出，是個無論出身或官階都位列上品的傢伙。即使有這樣的頭銜，白色頭髮的年輕人也不加以禮遇。另一名隨侍兩人身後、看得出職業同樣是咒師的隨從上前制住宮廷秘書長的肩膀，微微施力暗示對方不要繼續鬧事。

　　「您……您想對身為宮廷秘書長的我如此不敬嗎，首席閣下！」

　　本來隨從攔住秘書長後，白色頭髮的男人繼續朝議事書房邁步，卻又因對方如此發言而停下腳步。

　　「你這番話，是在挑戰我西恩‧銀嶽的耐性？」

　　一句話讓對方寒上背脊，秘書長臉色大變，鎮定全失。

　　「太過分了……銀嶽大人，您寧可包庇手下擅闖王宮，即使與公主殿下為敵也不在乎，這種心態實在太過無禮！」

　　「是她今天要動我的人，不是我招惹她。」西恩‧銀嶽淺淺露出一抹笑容：「轉告公主，井水河水互不相犯，我可保證安然無恙，但她若有任何踰越之舉，便靜候我的指教。」

　　那話說完，首席咒師完全擱下宮廷秘書長走進自己的議事書房，隨從攔著秘書長不讓他趨前，議事書房的門緩緩關上。完全閉合之前，秘書長看到房裡的威廉和費爾席克，一認出這兩張臉孔，他不可置信地氣紅了臉，眼睛一瞪只能甩袖離去。

　　

　　「威廉，怎麼特地過來。」

　　一進書房，首席咒師讓先前端咖啡的劍士服侍脫去最外層的禮外套，把權杖擱上杖架，並脫去手套才慢條斯理坐回自己的位子。他以手勢示意劍士退下，眼神淡淡掃過費爾席克，沒有招呼也沒有禮儀上的示意，就把注意力全放給威廉。見到威廉手上捧著純白大地手抄詩集，西恩露出一抹微笑。

　　「被你發現了，那本書昨天才剛送到。」

　　「你在哪裡找到的？」

　　「雪地冰魔塔附近有些民房遺跡，手下探測任務意外發現，一併帶回。」

　　「不是我要說，你真的很幸運……西恩，老是找到這種好東西。」

　　「謝謝，你也知道我找了多久。今天來訪，所為何事？」

　　提到正事，威廉收斂笑容，幾步走回西恩對面的位子坐下。

　　「之前你說手上握有馬戲團的資料，那份資料是否可靠？」

　　「無論你信不信，他們之中有叛徒，我的情報就是從那裡來的。對方在馬戲團裡位階極高，因此可信度無須懷疑。」

　　「喔，是美女嗎？」

　　「很夠水準的大美女，兼具實力與美貌。」

　　威廉瞇起雙眼：「如果我與馬戲團作對，美女會成為我的盟友亦或敵手？」

　　「更進一步的狀況雖然並不清楚，據我所知美麗的女魔法師有意脫離組織。」

　　這回答讓威廉滿意：「很好，西恩，我需要那筆資料。」

　　「矛盾的是你上次表示沒有興趣？」

　　「但你也說，格禮浮家若改變心意，那份資料留給我。」

　　西恩‧銀嶽不馬上接話，而是試探性地瞧著威廉。威廉相信從自己第一次開口，或者一走進名人之屋，西恩就料到威廉今天拜訪的目的，儘管如此這位認識多年的朋友依然習慣拐彎抹角，不讓威廉輕易得到想要的東西。

　　「當然不是請你免費給我。」威廉從衣袋裡拿出收納書籍的絨布袋，解開袋口後掏出一本書：「拿不到原版，所以乾脆自己抄寫一份，盧恩文版本的手抄詩體埃達。」

　　「……自己抄寫？」西恩微微一愣，從威廉手上接過立刻翻開，費爾席克也意外的看著那本書，從側傾的書頁可以看見內裡是大量威廉的鵝毛筆字跡。

　　「這版本很難找，後來和塞勒涅當家商量請他借我謄抄，我知道你手上獨缺五篇，但還是把其他三十篇都抄進去。如何，盧恩文手抄詩體埃達，分量絕對足以交換馬戲團情報。不是我自誇，要在新大陸找到一個懂盧恩文、還能替你抄寫詩體埃達的人可不容易，我相信這本書有它的價值在。」

　　「你打算和誰去？」儘管如此，西恩‧銀嶽沒有馬上鬆口，而是用極複雜的表情望著威廉：「你該知道光靠格禮浮一家的力量不可能足夠。」

　　「當然，所以我才和費爾席克一起過來。」威廉明示意費爾席克，然後對西恩說：「我這次會和克魯克斯家合作。費爾席克，他是西恩‧銀嶽。西恩，他是費爾席克。」

　　「嗯。」西恩只輕輕應了聲，不做其他表示，乃至於威廉介紹時首席咒師也不算正眼瞧過費爾席克：「因此，本來打算撒手不理，什麼理由讓你決定再度蹚這渾水。」

　　「總要有人有所行動。」威廉語調平實地表示：「你也透露，最接近核心的人是我，沒道理我不吃下這案子。想必你也聽聞薇若誤闖王宮那件事，他們傷了薇若，此仇必報。」

　　西恩望著他，翻了翻威廉的手抄詩集。

　　「書你抄多久？這東西不可能兩三天就完成。」

　　「一個多禮拜。中間被薇若失手潑到墨汁，重謄過一遍，否則會更快。」

　　「一個多禮拜的話，本來並不是抄來交換馬戲團情報，甚至不是抄來送我？」

　　「哈，為什麼在意這種小地方。我肯定這份禮物你會滿意，儘管你才剛得到尋覓已久的純白大地手抄詩集。」

　　「不要誤會，純白古籍跟這本書的價值完全無從比較。」西恩將書闔上，手壓著書皮封面，費爾席克意外於對方態度謹慎，或許西恩比想像中還要鍾情詩體埃達。

　　威廉也察覺此番可能性，知道自己勝算更大：「交易談定了？」

　　「好吧，注意安全，計畫務求周全再行動。」

　　「那當然。」

　　「除馬戲團，也要小心林頓的爪牙，威廉。那傢伙剛找過你麻煩，凡事當心點。」

　　聽到這話，威廉緋色的瞳孔微微一縮，雖然不想生氣還是有了怒意：「十分鐘前的事情你果然已經知道……你還在我身邊派眼線？」

　　「別跟我討價還價，林頓和親王室的人都企圖對付你。」

　　因為西恩的發言而讓費爾席克起了警覺，估計威廉果然是被盯上。但既然林頓男爵能給格禮浮家斥候找的最大麻煩是趁臨出城前的偶遇酸個幾句，費爾席克覺得眼前這名首席的權力似乎頗大。

　　西恩‧銀嶽故意跳開話題不讓威廉糾纏下去，他起身拉開後方抽屜，從中掏出封印妥當的牛皮紙袋。

　　「作為手抄書的交換，你要的資料在裡頭，回去再慢慢分析。」他頓了頓：「這次任務你能派遣的人，有咒師嗎。」

　　「不，沒有。」威廉不懂：「我家和克魯克斯家都沒有。怎麼？」

　　「亞森羅蘋三世本身是一名咒師，若有同樣懂得使用咒術的人跟去會比較好。」西恩隨手翻開桌上一份都是人名的文件，瀏覽片刻後說：「我把赫斯家族的沃爾夫派給你。」

　　「不用。」威廉輕聲回覆：「這任務我們兩家自己處理，不需要額外派人。格禮浮和克魯克斯加起來的戰力一定足夠。」

　　「……不要拒絕我的援助，威廉。」

　　「我不需要人力方面的援助，我需要的是情報，而這方面你已經給足。」威廉晃了晃信封，友善地對西恩解釋：「咒師並不能解除每一道咒術，多帶一名咒師沒太大用處，相比之下，斥候只要佩帶羅嘉立歐就能消除詛咒，我應該沒記錯吧。關於這方面與咒法有關的知識，都是當年你告訴我的。」

　　西恩沉默片刻，沒有急著回話。首席咒師的右手擱著威廉給他的那本書，之後便將視線集中在費爾席克身上，費爾席克感覺他的眼神帶著不諒解。

　　「克魯克斯家的斥候還沒拿到大師資格？」

　　「……所以？」威廉愣了愣。

　　「兩家人裡只有你能佩帶羅嘉立歐，也只有你可以施展解除咒語的法術。」

　　「這當然，羅嘉立歐會認主人，你到底想說什麼？」

　　「威廉，你用必須歸屬於我的代價救活的人，實力只有這樣，而你選擇跟他合作？」

　　費爾席克眉心一皺，一把火燒上心頭。本來不打算追究關於西恩態度冷漠與忽視他的種種無禮行徑，這回因西恩火藥味濃烈而指稱明確的發言，不愉快頓時炸裂。

　　「身為名人，這講法倒挺膚淺。如果這就是你的用人標準，還真令人不敢恭維。」

　　「不敢恭維？這說法哪裡膚淺，我很意外。」

　　威廉明還沒反應過來，費爾席克不僅出聲發難，西恩還毫不閃避地回了嘴。強烈的酸意漫過整間房，威廉未料兩人皆如此衝動，傻眼地愕愣，這又讓費爾席克再度有餘地開口。

　　「用人為界定的考試資格評斷一個人的能力，難道不夠膚淺？非得取得大師資格才擁有相對應的實力，如果這種說法成立，斯蓋爾‧亞臣，被譽為本世紀最偉大斥候的那一位難道是個廢人？」

　　「你用斯蓋爾‧亞臣的故事自比嗎。」相應於此，西恩露出一抹冷笑：「凡事都有例外，亞臣的故事就是一例。正因例外少之又少，尋常例子與尋常制度才有存在的價值，既然你自比天才，何不遵從俗世規誡去考個大師資格看看？」

　　「你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對地位和名聲執著。」

　　「就算不論大師資格，威廉親入死者大地取得羅嘉立歐，你呢？」

　　「我以為只要有心，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就像只要有心，你的地位大概不會維持很久？」

　　「──喂，費爾席克、西恩。」

　　眼看費爾席克話說得失序，威廉趕緊出聲制止。西恩不置可否地瞥過費爾席克的臉，不曉得是不是看威廉的面子，他沒回嘴，又把焦點移到威廉身上。

　　「威廉，既然現在是我手下的人，我不想你重傷回來。沃爾夫戰力很足，更不可能成為負擔，甚至你會因為有他加入事半功倍。」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堅持，對付馬戲團兩家就可以了。」

　　「……你情願相信一個家長只有達人程度的家族，也不信任我派給你的人？」

　　眼看費爾席克又要發難，威廉按住他：「不是不信任，是沒有必要。」

　　「威廉說了，沒必要。」費爾席克插嘴：「不要硬塞人給我們，這樣做很難看。」

　　「……克魯克斯，當我和隸屬於我的人討論事情，沒有你開口的餘地。」

　　「你根本是在自顧自的強迫威廉接受你的決定！」

　　「那麼今天威廉是因為誰，必須讓家族歸屬首席咒師？」

　　聽到這話，費爾席克震怒，他正欲反駁身邊的威廉忽然微吼。

　　「──不要扯到費爾席克，西恩，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

　　「很高興你也這麼認為，不如就請你旁邊的人閉嘴？」

　　費爾席克身體傾向西恩，威廉手趕緊按著他，要他別衝動。

　　「西恩，我們不需要名人之屋加派人手，兩家人的實力到哪裡我很清楚，而且確定對付馬戲團絕對足夠。提醒你，我並非什麼功課也沒做就貿然找你拿情報，誇大馬戲團的實力對你更沒好處。如果是擔心計畫上可能的疏忽──或許我該談談，過去替你完成多少大案子？」

　　「威廉，我看著你這麼久，當然熟知你的謹慎，但凡事都有萬一。你得明白我不怕因為你樹敵。」

　　如果費爾席克在其他場合聽到同樣的話想必不至於這麼敏感，但那滿不諒解且充滿埋怨的陳述從西恩口中被說出的瞬間，費爾席克竟觸電似的聽懂其中涵義。

　　他萬分訝異地瞪著西恩，對於乍明西恩的心情措手不及。消化之後，費爾席克心裡湧現領域受到侵犯的強烈敵意，他感到震怒，光是西恩的手擱在威廉的手抄書上就讓他莫名火大。

　　「你那句話──」

　　「接受這份援助對你沒有半點壞處，威廉。你認識我比認識他更久，或者我親自過去你才肯放心？」

　　「並……」

　　「媽的，不要臉怎麼可以到這種地步！」

　　威廉立刻抓住已起身的費爾席克，拖著他的胳膊以防他做出更多衝動舉止。

　　「放開我，威廉明！難道你跟他一夥！」

　　「費爾席克！」威廉先吼住費爾席克，才轉頭瞪著西恩：「夠了，西恩，事情就這樣，不需要任何協助，不要再跟我堅持那些！」

　　從威廉的語氣可以聽出他動怒，不是針對費爾席克，倒更像針對讓費爾席克脫序的西恩。兩名斥候以同一個方向面對西恩，此番態勢惹得西恩萬分不愉快，但威廉已經發火，他畢竟不願和威廉作對。

　　「……那麼，你最好向我保證不會失手。」西恩盯著威廉看了頗久，才鬆口表示：「若你失敗，或者成功卻付出代價，最好祈禱自己平安活下。」

　　「那當然，我從沒打算英年早逝。」威廉說完這句話安靜地望著西恩，直到確定西恩的確在派人一事上妥協，他才軟化態度，放開費爾席克：「順便跟你拿神秘粉末，上次提過我想打造一條項鍊，這是今天叨擾最後一件事。」

　　西恩淡淡地看著想發怒卻被制止的費爾席克，決定忽略他，從抽屜裡取出被二十個裝成一袋的神秘粉末。

　　「拿去吧，早就準備好。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死者之地？」

　　「就這陣子，馬戲團的任務一結束。」威廉並沒有立刻接過袋裝神粉，他發現西恩準備的數量和原本要求的並不相符：「有工作給我？」

　　「橫豎都要去一趟死者之地，就順便替我到已成廢墟的村莊探勘我想要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威廉挑起一眉，問句謹慎。西恩多給了要求數量二倍的神粉，這意味任務內容至少會用掉相同的量。

　　「據說死者之地活動的殭屍食屍鬼的袋子裡，裝著比純淨歐塔特純度更高的物質，既然林頓表現出對該物品的興趣，我也想一窺究竟。」

　　「死者之地的食屍鬼嗎……我了解了。」

　　出沒死者之地的食屍鬼雖然被列為危險性高的魔物而受到官方拘捕，本身倒不是難以對付的怪物，以程度來說，就算讓家裡只考取達人槍手資格的艾斯密獨自對付，威廉都不會替他擔心。問題在於為了順利進出死者之地，必須塗抹新鮮死人的血液作為偽裝，同時由於死者之地實在掩藏太多關於林頓男爵與大貝斯法紐娜黑暗面的秘密，過於頻繁出入簡直意味著與親帝國的派系作對。

　　總之，死者大地是一個雖然大意不得卻也稱不上多麼險峻，較之於來自活死人殭屍的威脅，還遠不如黨派政治顧忌的地方。但既然現在格禮浮家有西恩作靠山，這方面的問題就不會太大。

　　「把那只袋子拿回來給我。食屍鬼的蹤跡不好尋找，你可能要埋伏幾天，這裡總共二十枚神秘粉末，絕對夠你完成任務。」

　　「當然，綽綽有餘。」威廉這才放心接下西恩遞給他的藥品，卻被費爾席克頗不愉快地打斷。

　　「……二十枚神秘粉末，用到完的話，能在那地方待二十天。獵捕食屍鬼要埋伏、追蹤、還要設陷阱，你不可能晃個幾圈就出來，威廉，這意味著你要殺更多人才能爭取時間完成任務。」

　　「所以？」威廉愣了愣，並不明白：「我手上就算殺了也沒人追究的通緝犯共有三名，取得的血量待個二十天絕對足夠。」

　　「若不夠，找人讓你開刀一點也不難。」

　　「你他媽的聽不懂人話！威廉明，少為鳥任務殺人，這麼喜歡淋血，幹嘛不倒一盆豬血在身上算了！」

　　威廉被這話嚇了一跳，轉頭看著夥伴：「你又生什麼氣，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我才想問你吃錯什麼藥，難道只要對方是通緝犯，不管什麼人你都殺得下去！」

　　「別動怒，太過耀眼的年輕美女可能會讓我猶豫……尤其頭腦好的那種。」

　　「不要開無聊玩笑！」

　　格禮浮家的斥候本來企圖用輕鬆回答緩和費爾席克過於嚴肅的提問，但一見提問的朋友並不欣賞這種態度，當下好聲好氣道歉。

　　「好吧，對不起。如果認真回答的話：我的確這麼想。」

　　「但你明明是斥候，不要隨隨便便把殺人掛嘴邊──」

　　「我不是這個意思。今天既然非去死者之地一趟不可，殺人取血就是無可避免的過程，所以我才會找最沒有爭議的方法。」

　　面對威廉的平淡解釋，費爾席克一時語塞。說穿了，他只是不喜歡身邊有人殺人，矛盾的是他也明白威廉的做法至少獲得社會上的普遍認同。

　　「但──」

　　「連殺個人也畏畏縮縮，成不了事，要和抱持這種心態的人多談還真浪費時間。」

　　「西恩，別這樣。」威廉開口制止西恩，正要緩頰的當刻費爾席克又爆出一句。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真要殺人去找你其他走狗，不要把威廉拖下水！」

　　「哼，威廉是我底下的人，我要他往東就往東。」

　　「所以你這混帳就指使威廉殺人？好一個咒師首席，怎麼不去殺手公會稱王算了！」

　　「我再說一次，威廉本就沒有立場拒絕我的命令。如果殺人是工作，威廉沒有不做的道理。」

　　「你屁！他又不是你的狗！」

　　「這麼不爽，乾脆克魯克斯家效忠我，換格禮浮家？」

　　「難不成怕你！」

　　「喂！」原先算得上冷靜的威廉聽他們連這種話都出口，不免勃然：「你們兩個都收斂點！我沒說不去，西恩，你今天也怎麼回事，不要亂發脾氣行不行！」

　　「……我這樣叫亂發脾氣？」語調一貫保持冷肅的首席咒師聽到這話，冷不防臉色一變：「不要指控我的脾氣，我對於今天的事已經十分克制！你為保這傢伙，造成必須隸屬於我門下的局面，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賠上格禮浮家，再放任他來我這踢館？我懷疑他能明白你到底付出什麼代價！放棄中立和自由，威廉明，我認識你已屆五年，你居然為了一個同性朋友放棄家族的中立和自由！」

　　這番話威廉聽得冷汗直流：「我說了不要把費爾席克扯進來，這是我們兩人的事。」

　　「沒錯，我們兩人，叫他滾出我的書房！」

　　威廉當然沒有照做：「西恩，和格禮浮家的交易對你明明沒有壞處，所以請不要評斷我經營家族的方式。」

　　「我的確是最大受益人，但我寧願你沒這麼做！格禮浮是首席咒師的人，如果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簡單來說，今天就算要求你舉家搬往沼澤你也應該照辦！」

　　「──你胡扯什麼！」

　　威廉還沒反應，費爾席克已經拍桌而起，要跟西恩打起來也在所不惜。

　　「費爾席克！」

　　「這不是胡扯，必要的話我可以稍後就下命令，格禮浮的當家不妨先做心理準備？」

　　「這麼喜歡沼澤，怪不得你這隻禿鷹身上沾滿泥巴！」

　　費爾席克掄起拳頭，眼看就要對首席咒師暴力相向，威廉驚愕地反抓著他，制著他的胳膊。

　　「費爾席克，不要對首席無禮！」這句話其實是吼給西恩聽，好讓西恩沒有餘地開口責難，但聽在費爾席克耳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威廉明，你膽敢搬到沼澤我們就絕交！」

　　「誰說我要搬，在立普圖衛住得好好的我憑什麼搬？」

　　「那你還──」

　　「就憑你現在效忠於我！」

　　西恩一句話蓋過費爾席克，也蓋過威廉，房裡劍拔弩張的氣氛拉拔到最高點。

　　「你這下賤的東西！」

　　費爾席克掙脫威廉翻過書桌想對西恩動手，威廉追上，千鈞一髮箍住費爾席克，把他拖往反方向：「別衝動，費爾席克！」

　　威廉的聲音忽然湊近耳邊，費爾席克這才驚覺自己竟一反常態想對人動粗。他氣呼呼地瞪著西恩，儘管不願認輸，但也考慮到自己就算使出全力，也傷不著名人咒師一根寒毛。

　　「西恩，今天先到這裡，食屍鬼的案子一結束我會再來找你。」

　　「我等你。若處理馬戲團而克魯克斯火力不夠，隨時告訴我，我再派人。」

　　「硬要跟上來，真是可悲至極！威廉今天提合作的對象是我不是你！」

　　「好了，費爾席克！」威廉明趕緊用力抓著他，另一手抽走他和費爾席克擱在椅背上的外套，將他拉往門口的方向。西恩冷冷瞧著威廉幾乎拖抱著費爾席克的動作，即使知道對方沒有特別意思，還是無法故作無事。他本想發火，但看威廉制止費爾席克的衝動之後，竟以眼神向自己表達歉意，西恩的態度又軟下去。

　　「……沼澤的事情是開玩笑，你不用放心上。」

　　「嗯，我知道。」威廉拉著費爾席克，被拉的人卻不因此安分。西恩的語氣雖然冷淡，已是他所能表達的溫柔，費爾席克不想接受這種態度。

　　「開你媽的屁玩笑！比我早認識威廉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威廉明，原來我不知道的地方你還有這樣的靠山，那你還來找我幹嘛！」

　　威廉放棄在這種狀況下對費爾席克的指控提出解釋，沒有繼續待著處理兩人衝突的耐性。他一手抓住費爾席克、另一手扭開房門。

　　西恩也忽視費爾席克的一連串質疑，轉頭看威廉：「謝謝你的禮物和今天的拜訪。」

　　「嗯。」

　　「靠，威廉的書打一開始就不是特地為你抄，你謝個屁！自以為和威廉交情好，告訴你，我書房一整排櫃子都是威廉的手抄詩！」

　　這句話完全踩中西恩的雷，那當下他臉色一沉，房裡氣氛丕變。威廉明因動物本能下意識起了恐懼，但一反應過來，立刻抬頭以凌厲的眼神直視西恩，就怕西恩以首席名人的實力暴力相向。

　　因為威廉太過明白的坦護，西恩雖然瞪著他，幾秒之後卻又被迫退讓。他極力忍下被費爾席克挑起的殺氣，從牙縫裡吐出過於酸澀的發言。

　　「……你憑什麼又幫威廉回話，什麼事都幫他回答，你又是他的誰？」

　　「我他媽的就是他的情人！」

　　費爾席克怒吼！當下根本不管眼前的首席咒師多麼想殺人，氣到失去理智，口不擇言，他反身抓住威廉的衣襟，把他壓向微開的門板，門碰的一聲被闔上，費爾席克的舌闖入威廉嘴內，毫無預警地強吻他。

　　「……靠！」

　　威廉先是錯愕，然後大力推開費爾席克。費爾席克氣呼呼的，對於威廉驚愕且不可置信的態度沒有半點悔意，好像他做的事情完全理所當然。

　　「他媽的……你做什麼！」

　　威廉的確明白自己對費爾席克有超出友誼以外的意思，但那並不代表他認為費爾席克可能給予回應。突然被暗戀的對象強吻，威廉明嚇得面紅耳赤，甚至從耳根一路紅到衣領深處。

　　與此同時，怒容滿面的費爾席克完全無法講理，氣頭上的他粗魯推開房門就往外衝。

　　

　　「我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

　　西恩冷漠的聲音拉回威廉的神智，他看起來有一點點幸災樂禍。

　　「你那什麼鬼話……」威廉帶著顫音，稍加壓抑過於激動的情緒。

　　「去年你說你是異性戀，這話我認真聽進去，但今天又怎麼回事？」

　　威廉聽到這句，身體微微一愣，像是被戳中秘密。

　　「你在對我挑釁嗎？」

　　「林頓男爵前任美女管家、奧修英氣勃發的女士兵、立普圖衛市場管理員、港口賣畫的年輕女子、雪原的開拓戰士、海暮伊思家女斥候。甚至本城廚師范保羅或克魯克斯家那位染髮槍手，到頭來都只是你轉移焦點的工具，好讓我沒發現你目光的真正所在？」

　　西恩過於刻薄的發問方式，毫無預警讓威廉惱羞成怒。

　　「混帳，不要調查我的人際網路！我沒必要事事向你報告！」

　　「那就不要用愚蠢的理由拒絕我，不要用性向當藉口！」

　　「但那不是藉口！」

　　威廉一時沒控制音量，吼了出來，接著狼狽地發現自己的話可信度低得難看。

　　「我的意思是……」

　　「你出去，在我真正想對你大發雷霆之前，你最好出去。」

　　首席咒師下達逐客令的語氣太過冷冽，威廉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總之，西恩，我不覺得自己那樣回答有錯。」

　　他轉身開門，留下這句話，才倉促離開這令他尷尬的狀況。